【九州天空城】渊海之约（八）
（八）
一代大师机枢，不但在机关工事上有旷世之才，于人情爱憎一事上也颇有洞见。羽还真好容易得了《渊海天工》全本，当晚便迫不及待地彻夜捧读，但他万万没有料到，这书越是读到后来，便越是叫人疑惑丛生、心绪烦杂。
这书页之中常有机枢信笔留下的感慨，除却对人间苦难的诸般怜悯，便是对于爱恨纠缠的复杂体悟。羽还真初读不解，屡屡掩卷凝思。然而以他的资质，即便抓破了脑袋又能够悟透些什么？他的脑袋就像是齿轮榫钉造就的，除了机关一事，再不能理解其他讯息。
这书中感言写得越是精妙透彻，于他而言，反倒越是增添困惑。先前情人结一事及雨瞳木所斥之事给这些言语一撩拨，就像是两枚死结系在他心中，反倒是越扯越紧，如一团乱麻纠缠在一道，越发解不开了。
羽还真只知道，这《渊海天工》中有一样东西让自己移不开眼睛。那是一对人工机械羽翼，尺寸比他所制的机械风筝要大上许多，算起来应该能够承载一人重量。生为羽族自来对于飞翔有无比的渴望，而他未满弱冠，又有出身所限，自知到了年纪也未必能够凝翼，因而一看到这飞行翼的设计，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。至于这和得知风天逸对此的喜好有没有关系，他倒从未深想过。
机械羽翼制作复杂，耗时颇久。羽还真一面埋头研究，一面仍时不时会担心风天逸随时闯入——并非怕他打搅自己，而是觉得大功未成，给他看见了自己的窝囊无用，未免令他失望。
岂料如此担忧也是多余，这样一连过了多日，每天竟都是无波无澜风平浪静。起先羽还真听见清风苑外传来响动，还会紧张地整好衣冠头发，但每每他挺直背脊僵坐了半晌，却总不见有人进来。有次他耐不住推门出去，竟见是一只野猫闯入了庭院，整个院子空空荡荡，唯余闲花野树孤零零地伫立其中，说不出的冷清。
而风天逸的身影，竟是一连半月都不曾得见。
清风苑建在星辰阁山下，除了风天逸所建的那条暗道，并没有其他办法上山。这数日间，羽还真不是没有想过取道此径上山，但每每要推门进去，又怕自己两手空空，必然要遭对方一番奚落，几番挣扎之后，始终不曾踏出一步。
终于，一双机械制成的羽翼在半月辛劳之后初现雏形。羽还真手捧成品，一声高呼不禁脱口而出：“翅膀做好啦！陛下，我成功啦！”
与此同时大门洞开，风天逸正正站在门口。羽还真碰巧抬头，二人四目相对，一时双双怔住。
片刻后，风天逸率先回过神来，只是仍旧一言不发，蓝瞳微转，移到对方手中的那双机械羽翼之上：“这东西……是你做的？”
不知为甚，羽还真直觉他语气古怪，便本能地一缩手，将东西藏到了自己背后，含糊不答。
他如此遮掩，反叫风天逸蹙眉。后者逼近了一步，又问：“谁叫你做的，做这个来干什么？”
“这……我……”羽还真惶恐起来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先做这个，只是听见风天逸质问，不由地便心虚脸红。
可风天逸所思，却并不是羽还真所猜想的那样。
半月以来，从南羽都频频传来急讯，道是摄政王风刃与雪凛正加紧部署，所图者大。雪凛不断增兵巩固己方实力，同时在朝中铲除异己。更甚者，朝野间竟隐隐流传出了羽皇没有翼孔的消息，一时间人心惶惶，许多不明真相的臣工皆被动摇，令风天逸的帝位如同崖上危石，飘摇欲坠。
风雪二人狼子野心，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，风天逸对此早有准备，可在这一连串的消息之中，独独有一条令他难以释怀，一再审视，思量再三。
羽还真，原来是雪家私生子，雪凛和雪飞霜同父异母的弟弟。
这看上去愚蠢稚拙，永远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，竟然与那座他要翻越的大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
他究竟是如何进入自己的视线，是否带着目的前来，风天逸已经无法分辨了。他只知道当自己听到这则消息时，竟已无法控制再将那人从自己脑中抹去。而这事实，着实比羽还真那深藏不露的雪家身份更让风天逸心惊。
羽还真当然不知道羽皇消失的这半月发生了如此多变故，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忐忑着，又奇异地带着一点期待，偷偷地想象对方看到这机械羽翼的反应，猜想他会不会像当初在风烟渡一样，再夸自己一句聪明。
于是他慢慢地，犹如个孩子展示自己最心爱的宝贝一般，小心翼翼地将机械羽翼从身后拿出来，展示在风天逸面前。
未料，风天逸一见那羽翼便脸色大变，一双蓝瞳蓦然变深，犹如静渊深潭。他一眼就看出这东西的用途，一把便抢过机械羽翼。现在南羽都的朝堂都在传说他羽皇天生没有翼孔，羽还真偷偷做这一对翅膀究竟是何居心，饶是风天逸再不愿意多想，也无法避开这背后暗示的可能。
“陛下？”羽还真只是发觉风天逸的反应出乎预料，脸上一片茫然。
风天逸的手指加力，攥得木架吱吱作响。机械羽翼本就骨架轻盈，这么一握，几乎就要被他捏碎了。
羽还真看得心头直颤，却惮于风天逸的神情，不敢稍有微词。
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，只是一面小心地看着对方，一面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。岂料他不逃便罢，脚才刚一离地，手腕便被对方擒住，整个人再不能动弹分毫。
风天逸猛地欺近前来，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，对他毫不客气地呵斥道：“说！消息是不是你放给雪凛的！是不是他派你来接近我，好看清我身上有无翼孔，再把消息传回南羽都去！”
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。这疑窦在风天逸心中盘桓数日，曾无数次被他否定，可这念头一旦生出，便如同鬼魅一般，再也磨灭不去。
羽还真的目光在那怀疑和质问的口气里一点一点地凉下去，如同一块烧红的热铁遇上了凉水，瞬间硬如磐石。